两百二十三章 放榜-《寒门宰相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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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至于三鉴堂中,杨洙,司马光,李大临等人正在堂上,一旁则是国子监的官员,因为起得太早,不少人都打起了呵欠。

    学吏端了茶给几位官员,漱口解乏之后,面挑开始。

    既是面挑,别头试出身与寒门出身的学生自是混在一处。

    不过这些官员们自是阅人无数,不用看家状,几句话即看出来人的出身。

    拘谨放不开的,面对考官手脚都不知放哪的,多是寒门考生,但也不是全部,家境稍好或有人提点,会从容许多。不过又有几个敢说话的,目的性又太明显,令人听了不舒服。

    官宦人家的子弟,谈吐都颇为出众,能够点到即止,而且甚有心机,极能从考官的言谈表情中察言观色出一二来,从而改变应答的策略。

    如此子弟面挑谁也挑不出错来,但问题也就是在于此……

    至于诗书人家出来的子弟,有些清高,其中也分为礼数周到和不周到的,可是身上那股骄傲劲,远远的一眼就瞧出来了。

    虽说从面试之中,也不敢判断这些考生以后走上官场后仕途如何下个断语。但考官从这一面之词里,已可以下个结论,一般能对个七八成。

    章越站在三鉴堂外,看着不断有考生进进出出。

    考生进入之内大多数是神情紧张,出来之后已是轻松自如,不少人说说笑笑。考官也不是为难他们,多是问些极简单之话,纯粹就是过场而已。

    不过也有几人表情痛苦,看来是被刁难了。

    章越在人群中看了何七,王魁,他们二人笑着与章越拱手,章越亦是还礼。

    但章越左看右看也不见郭林的身影。正当章越没有指望时,却见郭林排在队末,笑着与他招手。

    章越笑着挥手,一块大石头从心底落下,这一刻有些释然。

    此时此刻,章越不由想起年少时读书的光景。

    他与郭林从一个小山村走到县城,再从县城来至国子监……最终天道还是会酬勤的。

    功名再俗,但人人却趋之若鹜,总还有他价值所在,这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。

    别看及第以后的风光,因为他们所拥有的一切,包括了失败者的努力,这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。

    就算失败了也无妨,郭林如此的品格,将来教出的子弟一定不会差,因为身教胜过言传,如此能报在下一代。

    学吏叫到章越。

    章越称是,一震衣袍登上台阶。

    章越走上三鉴堂时,目光扫过众考官不是在喝茶,即在看卷,一旁学吏高声曰:“太学养正斋章越入见。”

    但见考官闻声皆是看来,司马光抚须端视,一旁的李大临心道,此子一身缊袍,寒士无疑,但这气度倒是不凡。

    一旁国子监的官员则都是相熟的。

    众考官看了章越一眼,即不作太多关注。

    章越心底有数,面挑也是日后必备能力。好比作为一名官员与宰相道左相逢,他问你几句话,你如何回答?

    更重要的是君前奏对。

    宋朝的官家可不是明朝皇帝几十年不朝那等。

    宋朝官员要见皇帝还是很容易,先写申状,等中书皇帝批准了就可以见,然后閤门排期。

    就算你不积极,但官家也愿见官员,这份警惕是自出唐朝时被宦官宰相隔绝内外的前车之鉴。北宋虽经常有太后摄政,但最后却没有哪个皇帝是大权旁落的。

    一个解试面挑这也怕那怕,日后何谈见王安石,宋神宗。不过考官位上却是一位王安石的至交及日后死敌司马光。

    章越行礼之后,国子监直讲即向考官陈述章越在太学履历。

    寒士出身,十二岁考入县学,十四岁举入太学,十五岁为养正斋斋长。

    这履历相当漂亮,最后国子监官员给了章越评价之词是‘亮拔博才’,果真如卢直讲所言,国子监给了相当高的评价。

    台上四名考官已趁这功夫看完章越的家状,履历,及解试的卷子。

    然后考官会问章越两个问题。

    集贤校理杨绘本要出问,这时一旁的李大临轻咳一声,已先问道:“章度之,我看汝解试之卷上善若水赋。这上善若水语出老子,但汝却以孔子观于东流之水赋之,可乎?”

    章越行礼道:“回禀考官,孔子曾问礼老子,见于庄子。子弟问孔子,老子如何?孔子答曰:“鸟,我知它能飞;鱼,吾知它能游;兽,我知它能走。至于龙,吾不知其何以?吾所见老子也,其犹龙乎?”

    “孔子临大水必观之,言夫水,偏与诸生而无为也,德也。其流也埤下,裾拘必循其理,义也。其洮洮乎不屈尽,道也。若有决行之,其应佚若声响,其赴而仞之谷不惧,勇也。主量必平,也法,盈不求概,正也。淖约微达,察也。以出以入,以就鲜洁,善化也。其万折也必东,正如君子之志也。”

    “孔子言水有德,义,道,勇,法,正,察,善化,志等等与老子所言‘上善’亦可互参。还请考官尊鉴。”

    章越答完,一旁国子监交头接耳,或是称许,或者与同僚相语。

    其中卢直讲更是与有荣焉,频频点头。

    上首李大临颔首道:“你此赋有章法却少意境,不过此赋引述老庄,荀子,孟子,论语,道德经,文虽平但可称博才。”

    章越明白,李大临此话就是点明自己的诗赋,只有套路缺乏真诚。

    没办法自己诗赋之才就是这么多,只能达到结构格式上的工整,但意境……那真的与后天的努力程度无关了。

    这真是一个人穷极一生也达到不了的高度,但有人生来就有了。

    这考场上的上善若水赋已是章越努力的极限了。

    杨洙听了李大临此论后,上下打量起章越。

    章越触及他的目光,不由心底一凛。

    这时候司马光出声。

    司马光道:“章度之汝于知行孰先论中言‘诚心至至知,至知即真善’之似孟论,论中遍采孟子之言。”

    “然孟子主性善,荀子主性恶,是皆得其偏而遗其大体也,善恶则人兼有之,是故虽圣人不能无恶,虽恶人不能无善也,好比种田,稻粱与藜莠并生于地。为善去恶,如除藜莠而得稻粱也。”

    “汝既用荀子之言,又兼治孟子之语,但此两家学说南辕北辙,不知何解?”

    章越心道你司马光原来是‘孟黑’,难怪后来与‘孟粉’王安石干起来。

    众考官都是讶异,一般考官一人问文章上的题目,一人则是笼统问之,好比修身之道,报国之志如何?

    但两问都质疑卷上,莫非这司马光与章越有什么过节不曾?

    却见章越从容道:“考官之言,学生受教了,令学生想起圣人所言‘择其善者而从之,其不善者而改之’。”

    “孟子论性善,荀子论性恶,看来恰如一个铜钱的正反两面,非此即彼,然在学生眼底二者唯有不同而已。”

    主考官杨洙闻言,首先露出惊诧之色,司马光露出深思之色。

    “恰如考官所举稻粱与藜莠,在农夫眼底,以稻粱为善,以藜莠为恶。然若有一鸟非藜莠不食,厌稻谷,那于鸟眼中农夫之行是善是恶?我等又如何除恶扬善?”

    章越一言答完,在场众人皆是失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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