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一-《我是猫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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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相对而坐的独仙和迷亭先生正打算下围棋,棋盘就摆在壁龛前面。

    “谁输了谁请客,白玩可不行。知道吗?”迷亭对独仙说道。

    “原本是挺高雅的事,这样一弄岂不庸俗了?一和输赢牵扯上就无趣了,哪儿还能够专心下棋。要想理解棋中滋味,必须想‘云无心以出岫’那样心无旁骛,不要理会什么输赢。”独仙君一边说道,一边像往常那样将自己的山羊胡子捋了捋。

    “又来这一套,要知道和你这种神仙之人对弈是颇费精力的。因为你这个人啊,与《列仙传》里的人物相比,也毫不逊色。”迷亭揶揄道。

    “不过是在弹无弦琴。”独仙说道,语气颇为自得。

    “那无线电报呢?你是否也要拍啊?”迷亭说道。

    “快下棋吧,说那么多废话干吗?”

    “你用白子?”

    “无所谓,黑的白的都行。”

    “看看,你这仙人还真是当之无愧,根本不在乎这些。你用白子我自然就用黑子喽,好了,你随便下子吧,哪儿都可以。”迷亭说道。

    “按规矩来说,黑子先下。”

    “既然如此,那按规矩从这儿下吧,我也好让着你些。”

    “从这儿下?哪有这种规矩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又怎么了,全当我的新发明了。”

    我不过是一只猫,自然没有那么多的见闻。所以直到近期,我才知道棋盘这种东西。愈是思及,我愈觉得这真是个奇怪的东西。将一块方形木板割裂成很多小方块,看起来十分拥挤,然后还将一些黑色、白色的石子摆在上面,乱糟糟地晃花了我的眼睛。接着就开始吵吵嚷嚷地争论什么胜负、输赢。这棋盘也就一尺见方,我的爪子一挠就能让它满盘凌乱。俗话说:“结为草庐,解为荒原。”正是这么个道理。所以说,这个游戏啊,当真是白费力气。与之相比,倒不如袖手旁观,似乎要更加悠闲。

    除此之外,最开始时,走了三四十招的棋子摆得尚算协调,可是等到了关键时刻,哎哟,真是不能看了,黑子、白子全都挤在了一起,颇为紧密,真是悲惨。而且看起来,它们离掉下棋盘也不远了,所以只好拼命地嚷嚷着:“太挤了!太挤了!”然而尽管如此,想让对方让出位置也是不可能的。虽然互相拥挤,但它们也毫无办法,只能遵循命令在那儿保持不动。想让先生命令自己退去?它们并没有这种权力。是人类发明了这种围棋,所以从棋盘上,我们也能看出人类的喜好。然而对那些棋子来说,它们却只能无奈地一动不动,如果从这点上来看,人类狭隘的品性可见一斑。如果可以从棋子上揣度人类的品性,我们就必须承认,除了不管怎样都不肯向前迈进的两条腿外,人类还喜欢将自己的地方用小刀切割零碎。世界原本很宽广,却被他们变小了。总而言之,人类这种动物,总喜欢这样自寻烦恼。

    无论遇到什么事,迷亭先生都能从容不迫。至于独仙君,此人颇有禅机。这个旧棋盘原本扔在壁橱里,今天却被他二人翻了出来,实属难得。这场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游戏就开始了,至于他们心中的想法,谁知道呢。从最初开始,他们二人的下法就十分胡闹,这样两个人竟能碰到一起,真是不容易。在棋盘上,白子和黑子胡乱摆放着,根本没什么规律。不过可惜的是,棋盘只有有限的空间,当越来越多的棋子摆满了横竖上的各处时,棋局最后只能陷入僵局。就算他们再如何从容,、再如何有禅机,这种局面也是不能避免的。

    “把子儿放在那儿?迷亭,你怎么能这么做呢?你这棋下的,真是毫无章法。”独仙说道。

    “在出家人那儿,这种下法也许不行。但是在我眼里,这下法可属于本因坊式,只能这样喽。”迷亭说道。

    “那你可就要死了,如果把子儿放那儿的话。”

    “‘臣死且不避,何况彘肩乎?’我这样再来一下就差不多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可真行,竟来这一下。那为了提防你,我就下这儿吧。‘熏风自南来,殿角生微凉[99]。’”

    “哟,你可真是厉害,竟来了这么一招。按我原本的预想,你估计不会下这儿的。那我再下这儿,你没办法了吧?‘八幡钟,快撞吧!’”迷亭说道。

    “没办法了?是有点儿费事,不过看我的,这就截断你。‘一剑倚天寒[100]。’”独仙说道。

    “哟,这可坏了!让我悔步棋吧,这个地方被你截断我可就完了,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在这种地方下子儿根本就不行,之前我就已经警告过你了。”独仙说道。

    “抱歉,抱歉,不就是一个子儿的事吗?拿掉这个白子吧,拜托了。”迷亭说道。

    “那个子儿也拿?”

    “还有旁边的那个呢,也拿掉吧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家伙,真是厚脸皮。”

    “你看到那个子儿了?——你这话可见外了,咱俩多熟啊。快把它拿掉吧!‘慢点儿、慢点儿,在这生死关头,英雄出场了。’”迷亭说道。

    “我可管不着那么多。”独仙说道。

    “不管怎么说,你快让一步吧。”

    “又悔棋,这都第六次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家伙,记性倒好。没准儿等一会儿,我悔棋更厉害呢,所以你还是快点儿让一步吧。你呀,真是顽固的家伙。原本我觉得你已经能超然物外了呢,毕竟坐禅了嘛。”迷亭说道。

    “我要想赢,就必须截断你这个子儿……”独仙说道。

    “最开始时你不是已经说了吗,对输赢不在乎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确实不在乎,不过要是你赢了,同样非我所想。”

    “听听这道理,领悟得可真不错,和你那套‘春风影里斩电光’简直差不多啦。”

    “是‘电光影里’,哪有什么‘春风影里’啊,你这家伙,弄反了。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,你这脑袋还挺清楚,我寻思这个时候你大概该犯错了。算了,不悔就不悔吧,谁让你不同意呢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是认了吧,事关生死,变化不定。”

    然后迷亭先生一声“阿门”,在某处下了一子儿,此处完全是个无足轻重的地方,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啪的一声。

    迷亭和独仙先生在壁龛前争论输赢,而寒月和东方先生并排坐在客厅门口。旁边还坐着主人,主人脸色看起来蜡黄。除此之外,还有三条光溜溜的干松鱼摆在寒月先生前边的铺席上,上面很罕见地没有包上礼品纸。这三条干松鱼是从寒月先生怀里拿出来的,当寒月将它们拿出来时,上面甚至还带着些许热度。主人和东风先生的目光一起落在了上面,看起来颇为好奇。而寒月紧接着说道:“我回老家去了,在那待了四五天。回来后又忙得不可开交,各种琐事和需要去的地方都不少,所以来您这儿拜访的事就拖后了。”

    “没事,拖后就拖后吧,不着急。”主人说道。语气和往常一样,十分冷淡。

    “话虽这么说,但为了安心,我还是得早点给您送来土特产的。”寒月说道。

    “哦,这干松鱼就是吗?”

    “嗯,在我老家,这特产很有名的。”

    “有名?东京也有这样的东西吧。”主人一边说一边将最大的那条拿了起来,凑到鼻子前面闻一闻。

    “要想知道干松鱼的好赖,靠鼻子闻是不行的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有名呢?是因为大吗?”

    “您要想知道就亲口尝一尝吧。”

    “早晚要吃的,不过看看这条的脑袋,似乎少了一块。”主人说道。

    “我之所以说要早点儿给你送来以便安心,正是因为这个原因。”寒月说道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怎么了?这是老鼠干的好事。”

    “哟,那可不能随便吃了,要不然会得鼠疫的,很危险。”

    “只有那一点儿,应该没什么危险。”

    “老鼠干的,在哪儿干的?”主人问道。

    “船上。”

    “船上?不可能吧?”

    “我把它和提琴放一起了,用一个袋子装着,那是我唯一能找到装它的地方。可谁能想到上船的当晚,老鼠就把它咬了呢?而且除此之外,更糟糕的是,提琴的琴身也被咬了。估计老鼠把它也当成了干松鱼。”寒月解释道。

    “这只老鼠,还真是马大哈。它为什么会如此粗心呢?真奇怪,是因为在船上生活的关系吗?”目光仍落在干松鱼身上的主人说道,这话听起来莫名其妙的。

    “这和在哪儿生活应该没什么关系吧,这些老鼠估计在哪儿都是一样马大哈的。所以,就算我成功地把干松鱼带回了家,估计依然有被老鼠咬的可能。所以为了能够安心睡觉,晚上的时候,我就把鱼放在了被窝里。”

    “太脏了吧?”主人说道。

    “确实如此,所以您要先洗洗才能吃。”

    “要想洗干净,估计得颇费一番功夫呢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这样的话,那就浸在碱水里使劲擦擦,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提琴呢?晚上也会放进被窝了的吗?”主人问道。

    “这事可做不到,因为那可是个大个子……”寒月先生话还没说完就被对面的迷亭先生给打断了,他搭茬儿道:“什么?把提琴放到被窝里?真是够文雅的了。如果从这点上来看,即使与俳句‘春日迟暮,犹抱琵琶沉几许,意阑珊’相比,这文雅的劲头都要高明得多。要想超越古人,这明治的秀才就得拥提琴而眠。‘夜色沉沉,睡拥小提琴。’听听,我写的,不错吧?这种事也能写进新体诗里吗,东风?”

    “这样突然写进去估计是不行的,毕竟它和俳句还是有差别的。不过如果真能写出来,那必定十分高明,能够触及灵魂。”东风答道,语气颇为认真。

    “这样吗?触及灵魂,我以为只有烧麻秆才能做这样的事呢。原来新体诗也有这个作用啊。”迷亭冲着东风先生揶揄道,至于下棋的事,早被他抛到脑后了。

    “光顾着在这胡说八道,估计你那棋是赢不了了吧。”主人向迷亭警告道。

    “这倒不用担心,输赢全凭我的意思,反正对方已经再不能动什么手脚了,就和那瓮中之鳖一样。”迷亭答道,一副无所谓的样子。

    “该你了,下子儿啊,我可等半天了。”独仙说道,语气颇为愤懑。

    “哦,你下完了啊。”迷亭说道。

    “看看这片白子,被我斜着连上了。”

    “哟,这招可了不得。你这样斜着连上白子,我不就离输不远了吗?嗯,这边怎么样呢,天色已晚,我怕是没什么好办法了。要不这样吧,你再随便下个子儿吧,下哪儿都可以,我再让你一下。”迷亭说道。

    “这棋还能这样下?满世界也找不到这样的玩法啊。”独仙说道。

    “既然这样的话,那我就下子儿吧。这个角怎么样?拐上它一下?寒月,你再买把好琴吧。估计之前那把之所以会被老鼠咬,可能就是因为它太便宜了,在老鼠那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。需不需要我帮忙啊?意大利有三百年前的老琴,我帮你弄一把吧?”

    “那可真是多谢了,而且您也顺便先帮我付下款吧,感谢之至。”寒月说道。

    “老琴?那种旧东西还值得买?”对提琴一窍不通的主人向迷亭责问道。

    面对这样的责问,迷亭怎么可能退缩呢,他可不是这样的人。于是,他答道:“在你眼里,估计老琴和老人差不多吧。其实越老的提琴反而越好,你没看见那金田先生吗?像他那种老人不也走运呢吗?嘿,独仙你想好了吗,下子儿啊。‘秋日短哟!’我说的这可和庆政的台词不一样。”迷亭说道。

    “你这个家伙,真是急躁,真不愿意和你下棋,让人家思考一会儿都不行。那就下这儿吧,当作‘眼’吧,要不也没什么好招了。”独仙说道。

    “哎哟,你到底是活了,可惜啊,可惜。按我原本的预想,这一招你是不会下的,所以我才和你们瞎扯一番,浪费了那么多精力。结果没想到啊,这好处到底让你占了。”迷亭说。

    “理所当然的,你那根本就是在胡下,正经下棋哪有你那样的。”独仙说道。

    “‘本因坊式’‘金田式’‘当代绅士式’,我是属于这一类。苦沙弥,你看看独仙,他倒真稳得住,去镰仓吃过老腌咸菜的人就是不一样。我可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!棋下得一般,不过胆量嘛,倒真是够大。”迷亭说道。

    “所以,你这胆量不大的人当以独仙为榜样,好好学学。”背对着迷亭的主人答道。听见这话,迷亭调皮地伸了一下红红的舌头。

    至于独仙君,倒是没多大反应,好像之前那话和他没关系一样。“该你了,快下吧。”他只管一味地催促迷亭。

    这时,东风向寒月问道:“你学提琴是啥时候的事啊?据说,这东西可不好学,我也想试试看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说呢,如果只是那种普通的程度,这倒不难。想学就能学会,谁都一样。”

    “我觉得吧,拉提琴和诗歌同属于艺术。所以我认为,对喜好诗歌的人来说,在音乐方面,应该也能很快地融会贯通。是这么回事吧,寒月?”

    “应该差不多,只要你肯学,学好应该是不成问题的。”寒月答道。

    “那你呢?你是啥时开始学的啊?”

    “高中时候开始的。我学提琴的经历和您说过吗,先生?”转过身来的寒月向主人问道。

    “没说过。”主人答道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高中时候就开始了呢,是老师教的吗?”东风问道。

    “我是自学成才,跟老师可没什么关系。”寒月答道。

    “天才啊!”东风夸赞道。

    “哪里看出来是天才了?就因为自学吗?那可不一定。”寒月说道,语气听起来似乎不大高兴。估计只有寒月会这样,被人夸为天才还闷闷不乐。

    “不要在这上面多费唇舌了,你还是和我说说是如何自学的吧,让我参考参考。”东风说。

    “这倒不是不能说,我说说行吗,先生?”寒月向主人问道。

    “说吧。”主人答道。

    “现在的街上经常有这样的年轻人,拎着提琴盒经过。不过在我高中的时候,几乎没什么人弄这些西洋音乐。我们那个几乎可以称为农村学校的高中尤为如此。就是那种有麻布里子的草鞋,都没有学生穿,可见大家多么俭朴。所以在学校里,要想找一个会拉提琴的,根本不可能。”寒月说道。

    “咱俩就下到这儿吧,独仙。你看看那边,似乎在说什么,好像挺有意思的。”迷亭说道。

    “没下满呢,还差两三处。”独仙说。

    “这有什么要紧,那你就随便下吧。”

    “听听你这话,我要按你说的那样做就太不好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到底是不是禅学家,这么较真儿?如果这样,那咱们就赶紧解决吧,干脆利落些。寒月,你说的是那所学生们都光脚上课的高中吗?还蛮有意思的。”迷亭说道。

    “哪儿有这回事啊。”寒月答道。

    “我听说,做军队式的体操时,学生们都光着脚,因为那些向右转的命令,最后脚底板都磨厚了。”迷亭说道。

    “你听谁说的,哪儿有那么严重?”

    “管他谁说的,反正我听说,所有人都像夏澄那样,在腰间拴一个大大的饭团当午餐。据说,每个饭团里都有个已经腌咸了的酸梅干,然后中午就大口吃下去。哦,或者说‘啃下去’更合适一些。据说对每个人来说,最大的快乐就是最后啃到那块酸梅干。所以最开始时,几乎是拼尽全力去啃外面的饭团,这层饭团可是一点儿咸淡味都没有啊。看看这劲头,得多大啊。独仙,这倒和你的心意很相符啊。”迷亭说道。

    “这种风气确实不错,既俭朴又健康。”深有同感的独仙君说道。

    迷亭继续讲道:“不错的事可不止这一件。据说在那种地方,你想磕烟灰都找不到地方,因为根本就没有烟灰缸。我有一个朋友,他去那儿工作。然后他想买个烟灰缸,就是那种‘吐月峰’牌的,结果根本没买到。不仅如此,就连其他牌的也没有,甚至根本就没有烟灰缸这种东西。我这朋友奇怪极了,于是就向其他人询问缘由,结果人家告诉他:‘烟灰缸这种东西根本不用买,你去后山竹林砍一个就行了。’那态度,就好像这根本不是什么事一样。估计这也是你说的俭朴健康的功劳吧,独仙?”

    “这些闲话先放到一边吧,你看看这里,还差一个子儿呢。”独仙说道。

    “那就再下一个子儿呗,可以结束了吧?寒月,你的故事真让我惊讶,我不得不佩服你,在那种地方,竟然还能自学提琴,真是厉害。简直是‘惸茕独而不群兮’,这话是《楚辞》上的。这么说来,用‘明治时期的屈原’来称呼你,也不过分啊。”迷亭对寒月说道。

    “屈原吗?我可不愿意当他。”寒月说道。

    “那维特呢?本世纪的维特,怎么样?什么?还得把子儿拿下了数数?你这个家伙,真是较真儿。我认输了,还是别费那劲了。”迷亭说道。

    “要想知道输赢,还是得数的。”独仙说。

    “你愿意数就数吧,反正我是不管了。我可不想对不起祖宗,所以得赶紧去听听天才维特学提琴的趣事了。那你就自己数吧,抱歉得紧。”说完这话,迷亭就从座位上站起来凑到了寒月跟前。至于独仙君,则在那里白子、黑子地数着,嘴里还不停地嘟嘟囔囔地计算着。

    寒月接着讲道:“这种地方已然这样了,再加上一些同学非常保守,他们都是从我老家来的。所以只要某人稍微有些缺陷,他们就会以这在其他县城的同学面前丢脸为理由,搞什么处罚,别提多严厉了,而且这种事时常发生。烦死人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老家来的学生还真是不讲理。而且他们穿的都是那种藏青单色的裙装,为什么这么穿呢?是认为这样好看吗?他们的皮肤还很黑,这都是因为常年受海风吹拂的关系吧?这对男的倒没什么紧要,要是女的可就难办喽。”迷亭说道。因为他的加入,原本的话题早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。

    “女的也一样,都很黑。”寒月答道。

    “这样啊,那她们还嫁的出去吗?”迷亭说道。

    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,整个县里都一样,没有白的。”

    “这就是命啊,苦沙弥,是这样吧?”迷亭对主人说道。

    这时,主人长叹了一声,然后说道:“在我眼里,与白的相比,黑的反倒更好些。否则岂不整天光顾着照镜子孤芳自赏了,这可不是什么好事。女人这种东西,最难管了。”

    “整个县里都黑,那对他们来说,这事是不是挺值得骄傲的呢?”东风质疑道,这个问题的理由似乎十分充分。

    “不管怎么说,女人这种东西,真是没什么用。”主人说道。

    “听听你这话,小心惹你夫人生气。”迷亭说道,脸上笑嘻嘻的。

    “不会的。”

    “哦,这样吗,是不是出门了?”聪明的迷亭问道。

    “嗯,出门了,孩子也带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说怎么这么安静呢,去哪儿了?”

    “我可不知道,她出门才不会告诉我呢,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。”

    “那什么时候回来呢?这也是她自己随意决定的吗?”

    “确实如此,看看你这种单身的家伙,多好啊。”

    对于主人的话,东风先生似乎不大赞同,这从他的表情上就能看出来。而寒月先生在一旁笑了起来,不过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。

    “你这么想是因为你结婚了,估计每个已经结婚的人都是这么想的。独仙君,你怎么样?也讨厌老婆吗?”迷亭说道。

    “等一会儿啊,我听不见你说什么。二十四、二十五、二十六、二十七,只有四十六目啊,我还以为有不少地方空着呢。按我原本的预想,应该多赢你一些的,可是摆开一看,才十八目之差。对了,你刚才说什么来着,迷亭?”

    “我说,你也讨厌你夫人吗?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,这倒没有,我和我夫人很相爱的。”

    “独仙君真是名副其实,我这样问倒显得失礼了。”迷亭说道。

    “像独仙君这样的例子可不少,他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。”寒月说道,似乎是想为世上所有的老婆辩解。

    “对于寒月先生的说法,我也是很赞同的。在我眼里,人要是想进入绝高境界只有两条路,要么搞艺术,要么谈恋爱。夫妻之间的爱恋显然占有一席之地,所以为了得到这种幸福,不管怎样,人都是应该结婚的。如果不这样做,简直是违背天理。”东风先生说道,语气颇为严肃。说完这些,他又冲着迷亭转过身去,然后问道:“您怎么看呢,先生?”

    “听听你这想法,还真是高明。那种绝高的境界估计我这种人是到不了了。”

    “只要结婚就更到不了了。”主人也附和道,嘴巴都咧开了。

    “对我们这些未婚青年来说,要想了解人生的意义,就必须通过和艺术的接触来开通一条积极向上的道路。所以我才会有这样的打算,学学拉提琴。刚才,我就正和寒月先生交流学习经验呢。”东风说道。

    听见这话,迷亭终于转移了话题,他说道:“对,对,刚才天才维特正在讲自己学琴的故事呢,我不会再打岔了,快接着说吧。”

    “借用学提琴来开通一条积极向上的道路,这方法可行不通。要想通过这种游戏来了解宇宙真理,显然是做不到的。只有具备了悬崖勒马、浪子回头的气魄,才可能真正了解其中奥义。”独仙君煞有介事地说道,听起来非常玄妙。

    他当然可以对东风先生进行这种玄妙的教育,然而东风先生却没有表现出一丝感动的意思,因为他实在是对禅学一窍不通,所以他答道:“或许你说的没错,不过在我眼里,不管怎么说,都是不应该抛弃艺术的,因为它代表了人们对最高理想的渴望。”

    听见这话,寒月先生连忙说道:“照你这么说,我还说说我学提琴的事吧,你应该也是想听的。在此之前,对于我高中生活的环境,大家已经有所了解了。所以我要想在那种情况下学提琴,绝不是件简单的事。最先需要解决的就是买琴的问题,这事可不是那么好办的,迷亭先生,对吧?”

    听见这话,正等着他发问的迷亭迫不及待地答道:“这话说得没错,那种地方哪能买到琴呢,连带麻布里子的草鞋都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这倒不是。其实,也不是买不到,而是不能买,虽然我已经攒够钱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又是何原因呢?”迷亭问道。

    “那个地方总共就那么大点儿,只要我买了琴,用不了多久,大家就都知道了。这样一来,在他们眼中,我就成了个嚣张的家伙,受到处罚是免不了的了。”

    “其实,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。要知道迫害天才的事从很早之前就有了。”东风先生说道,语气颇为同情。

    “天才,天才,你还没完没了了,可别这么叫我。我每天都去散步,每次都会路过琴店门口,然后我就想:‘我要是能拉一拉多好了,真想把它抱在怀里,那滋味一定美极了。’这种想法几乎每时每刻都占据在我的脑海中,我实在是太渴望拥有一把琴了。”寒月说道。

    “有这种想法再正常不过了。”迷亭评论道。

    “你已经对那种东西入迷了,怎么会这样呢?”主人说道,似乎对这种情况完全想不明白。

    “天才到底是天才。”东风夸赞道,语气十分敬佩。

    独仙君则在捋着自己的胡子,一副超然物外的表现。

    “也许诸位会发出这种疑问,在那种地方竟然能买到琴。事实上,只要好好想想,你就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了。因为还有一所女子学校也坐落在那个地方,要知道每次上音乐课时,女学生们是要用提琴的,所以自然有卖提琴的。至于店里的那些东西,其实也只能勉为其难地称为提琴吧,因为实在不是什么好琴。而且也不过才两三把,就在店里头堆着,一点儿也不显眼。每次散步经过这店铺时,这些提琴总是会发出一些声响,可能是因为风吹,也可能是因为被粗心的伙计碰到了。但是不管怎么说,这声音一入我的耳朵,我的魂似乎都被勾走了,心似乎都碎了。”

    “一遇提琴就神魂颠倒?你这当代的维特真是当之无愧。我知道很多精神病的症状,有遇水就犯病的,有遇人就发疯的,你这也差不多了。看来,这事还挺危险。”迷亭揶揄道。

    “您这说法不对,只有天才才会这样,要想成为真正的艺术家,这种敏锐的感觉是必不可少的。”东风说道,敬佩之情愈浓。

    寒月继续说道:“可能真和神经病差不多了吧。但是不管怎么说,那时听到的声音真是美妙。虽然我到今天已经拉过很多遍提琴了,但是那种悦耳的声音却再没听到过。我真是不知该如何形容它,在它面前,语言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声音呢?是铿铿锵锵吗?”独仙这时插话道,这种艰深的字句也只有他会用,不过他的话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。

    寒月接着说道:“每天,我都会经过那家店铺,这样的声音一共听到过三次。我在第三次时终于下定决心,无论是同乡的嘲笑,还是其他同学的蔑视,甚或是严厉的惩罚,哪怕被打得遍体鳞伤,甚至被学校退学,我都已经顾不得了。无论如何,我都要买一把琴。”

    “竟能如此入迷,只有天才能做到啊。这种情感如此强烈,我也十分羡慕,并且想要拥有。所以这一年里,我一直在为之努力。不过可惜的是,总也不成功。在听音乐会时,我已经全身心地投入了,可是无论如何,想要达到这种情感高度也是不可能的。”东风说道,神情颇为艳羡。

    “这样就挺好的,那种强烈的情感不要也罢。虽然现在我能和大家说说这事,并且十分泰然自若,但是你们都不能想象那时我的表现,简直是痛不欲生。后来,我终于买了一把琴,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,先生。”

    “到底买了?怎么弄的?”主人问道。

    “因为第二天是天长节,那天同乡的学生都不在,他们都去温泉了,并且打算在那儿过夜。我谎称生病,躺在宿舍里,课也没去上。我躺在那里,满脑袋想的都是今晚要将那把提琴买回来。要知道,很早之前,我就已经相中了那把提琴。”

    “谎称有病?课都没上?”迷亭惊讶地问道。

    “确实如此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家伙,真是够厉害的,名副其实的天才啊。”迷亭也不禁赞叹道。

    “我从被子里探出头来,结果发现时候尚早,这真让我泄气。所以,我只能无奈地继续蒙头睡觉。可惜等了半天也睡不着,只好再次把脑袋探了出来。纸隔扇门有六尺,秋日的阳光照在上面晃晕了我的眼睛。这太阳如火一般,让我的怒气也升腾起来。在秋风中,纸门上那些狭长的影子来回摆动,耀眼得很。”

    “那些狭长的影子是什么东西啊?”迷亭问道。

    “那是屋檐下挂的涩柿子,皮已经被剥掉了。”寒月说道。

    “然后呢?接下来怎么了?”迷亭问道。

    “迫不得已,我只好爬出被窝去门外的走廊上,摘下一个晒好的柿子吃掉了。”

    “味道怎么样?”主人急切地问道,简直和个馋嘴的孩子差不多。

    “味道不错,在东京,要想吃到那种味道可不大容易。”寒月答道。

    “先把柿子放到一边吧,然后呢?”东风先生问道,语气颇为急切。

    “然后我就又回到了被窝里,闭着眼睛向神明祈祷,希望夜晚快快降临。我等啊等,当感觉天差不多黑了时再次探出头查看,结果发生眼前的景象并没什么改变。纸隔扇门上的阳光依旧十分耀眼,狭长的影子依旧在上面摆动,然而我却感觉已经等了四个小时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些都说过了。”迷亭说道。

    “这事可不止一次,很多次。然后我又离开被窝来到廊上,吃完一个柿子后再次回到了被窝,接着向神明祈祷夜晚快快降临。”

    “说来说去都一样嘛。”迷亭说道。

    “先生,您先别着急,且听我娓娓道来。接着我在被窝里又等了半天,差不多又过了三四个小时,我寻思这回应该到晚上了。于是探头一看,在秋日的照耀下,纸拉门依旧映射着耀眼的光芒,狭长的样子依旧在上面摆动。”

    “这不都是同一件事吗?还没完没了了?”迷亭说道。

    “然后我打开纸拉门来到走廊上又吃了一个柿子。”

    “又是柿子,估计你是吃不完了。”迷亭抱怨道。

    “我也急啊!”寒月说。

    “与你相比,只怕听众更急。”迷亭反驳道。

    “到底还让不让我说了,迷亭先生,你这么着急真是愁人。”寒月说道。

    “听众也觉得愁人呢。”东风说道,似乎也有些不耐烦了。

    “既然如此,我就把这段简略说一下吧。总之,我就这样反复出来吃柿子,然后再回去,最后终于吃光了屋檐下的柿子。”寒月说道。

    “可算吃光了,这回怎么样了?到晚上了吧?”迷亭问道。

    “哎呀,根本不是那么回事。当最后一个柿子进了我的肚子后,我觉得总该到晚上了吧,结果探头一看,六尺纸拉门上的阳光依旧耀眼得很。”

    “天,有完没完了,我可不想听了。”迷亭大叫道。

    “我自己的耐心也快被耗尽了。”寒月说道。

    一直以来,对于任何事,迷亭先生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。然而此时,他的耐心似乎也到极限了。他说道:“你究竟还去不去买琴了,什么时候才能到晚上啊?我要是有那么大的耐心,那还有什么事能不成功呢?照你这么讲下去,就算到了明早,估计那纸拉门依旧被秋日照得耀眼呢。”

    在所有人中,唯一能够保持镇定的只有独仙君。似乎这秋天的太阳无论照到何时,明天也好,后天也罢,都跟他没什么关系。

    寒月像往常一样,依旧从容地继续说道:“当然要去买,至于何时去,按我原本的计划,是要等到夜幕降临后。不过无论哪次,只要我探出头来,天上就依然高高地挂着太阳,真丧气。虽然大家此时都十分焦急,但是那时,我心里的痛苦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。将最后一个柿子吃完后,我看着高挂在天空中的太阳,眼泪都落下来了。渴望越浓烈,沮丧也就越大,所以东风先生,我就情不自禁地掉下眼泪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艺术家本来就该如此,多愁善感。我很同情你当时的处境,不过你还是接着说故事吧,我很想听听下文。”东风先生说道。这话听起来似乎很严肃,但又着实可笑,足见他是个实诚人。

    “把故事讲完?我也希望可以这样做。可是无奈的是,这夜晚就是不来。”

    “作为听众,我可受不了这夜晚总不来,所以还是别说了。”主人说道。

    “可是下面就是最精彩的部分了,不说岂不可惜?”寒月说道。

    “那要讲也行,我也愿意听,但还是让夜晚快点儿来吧。”主人说道。

    “这可真是个不合理的要求,不过也没办法了。既然您已经这样说了,那还是让夜晚快点儿来吧。”寒月说道。

    “看看,这不就解决了吗,皆大欢喜。”独仙君说道,语气颇为严肃,结果把大家都给逗笑了。

    “夜晚总算降临了,我好不容易安心地长舒了口气。那时我正住在马鞍村,于是赶紧起身。我天生喜静,这事各位都知道。所以虽然市里交通便利,但我却没住在那儿,反而带着简陋的行李暂住在一户农民家里,那是一个不算富裕的村庄,人烟罕见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什么话,人烟罕见,是夸张吗?”主人斥责道。

    “‘简陋的行李’也不合适,要听起来更有意思,不如直接说带着四叠半铺席,连壁龛都没有,这倒是实话。”迷亭提议道。

    “住在那种地方怎么上学呢?每天得走几里路呢吧,够远的了。”独仙也说道,语气依旧十分认真。

    “哪有那么远,也就四五百米,学校原本就建在这个村里。”

    “哦,原来是这样啊。这么说来,大部分学生住的都离学校不远吧?”独仙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道。

    “确实如此,学生们寄住在农民家里,差不多一户住一两个吧。”寒月说道。

    “如果是这样的话,人烟罕见可就说不通了。”独仙君对寒月先生当头一击。

    “在没有学校的情况下,人烟确实不多。我那天晚上穿了件土布做的棉袍。外面则是一件制服外套,上面还带着铜扣子。为了避免被人认出来,我故意拉高了外套上的领子。当时那个季节,柿子树的叶子正在凋零,不停地往下落。我就踩着这些树叶,从我寄宿的地方出发,一直走到了南乡街道上。每一步脚下都会发出沙沙的声音,让我的心都揪起来了,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我。我转过头来,看到一片黑乎乎的林子,就是东岭寺的那片林子。当时的天色十分昏暗,它在那里就像片漆黑的影子一般。这个位于更辛山脚下的东岭寺是松坪家的家庙,这座古刹十分幽静,而且离我的住处很近,大概只有百米。树林的上空是漫天星光,银河横跨在天空中,起点是长濑川,终点似乎是夏威夷那边,反正是冲着那边去了——”

    “太离奇了吧,还向着夏威夷去了?”迷亭说道。

    “不管怎么说,最后,我终于经过南乡街道到了市里,而且中间还要经过鹰台街。再从古城街、仙石街经过,后面那个要拐一下,到食代街旁边,依次穿过长街的一段、二段、三段。然后走过尾张街、名古屋街、鲸矛街、波钵街……”

    “这街也太多了,还是省略了吧。最后你到底买没买提琴?”主人问道,耐心似乎已经耗尽了。

    “这离买乐器的店铺还很远呢,那家叫‘金善’的店铺老板是金子善兵卫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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